“文革”期间一直“不屈服”的他,准确预测了那场风暴
三十五年前(本文撰写于2009年12月3日——编者按)十二月三日凌晨,风雪交加的夜晚,顾准不幸离世。今撰此文,旨在对他的一生进行深入了解,以缅怀其事迹,并对他表达由衷的敬意与感激。
一
1952年,年届三十七岁的顾准,不幸被剥夺了上海市财政局局长一职。
此次免职事件,并无详尽的档案记录可供查阅,仅存于当年2月29日新华社发布的一篇电讯稿中的寥寥数语。顾准长期表现出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,自视甚高,对组织纪律视若无睹……尽管多次接受教育,其行为却未见明显改善,故此决定对其予以撤职处分。
在那个人人身着黄布军装的年代,一位身着背带裤、佩戴玳瑁眼镜的青年,在给弟弟的信件中频繁使用“睥睨”一词,此等评价实属意料之中。
他不是出身望族,年仅12岁便在上海的会计师事务所开始了学徒生涯,肩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。到了15岁,他已成功编写出中国会计界最早的一系列教材之一。大家都承认,“在整片大华东地区,简直难觅与他相媲美的杰出人才。”
但此人“不服药”。
中财部曾有意将他调任,然而他执意留在上海,言辞中流露出对官场浮华的深刻洞察:“一旦入阁,便如同盆景,难以成长为参天大树。”
他不仅予以拒绝,而且对上级推行的“民主评议”式征税方式持明确反对态度,坚信税收征收应当严格依照法律规定执行税率。他的反对态度决不止于此,更以连篇累牍的文章深入剖析,阐明谁是谁非。
撤职后,有人为他辩护。领导:“顾准不听话,不供饭。”。
在被免职的那日,他缄口不言,独自在办公室中静坐了一整夜。他的秘书全程陪伴,一同度过了一个没有暖气的寒冷通宵,以至于脚冻得疼痛不已。晨曦初露,他终于用力推开办公室的门,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。
一个人正值壮年,从极度的热情转向深深的冷漠,内心是怎样的感受?
李慎之,际遇相似者。(知名哲学家、社会学家及国际问题研究专家,曾担任周恩来总理的外交秘书,并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职务)我曾写道:“我感觉我的精神似乎已经破碎。以一个例子来说,我如今根本无法聆听我所钟爱的音乐,因为那会引发我难以承受的混乱情绪。在我看来,贝多芬的激昂悲歌,莫扎特的纯真幻想,此刻对我而言都显得格格不入。在一个人能够感到喜悦或悲哀之前,他首先必须自认为正直、诚实,然而,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。”
未明示撤职之具体缘由,顾准竟至于对撰写检讨报告一筹莫展。他本欲涉及民主评议的内容,却屡遭告诫:“切莫涉及此事。”即便是批判性的会议,他也无权出席。市委简报中所提及的顾准检查,实为由其继任者代笔完成。
若不遵从,若不顺应,最终将失去融入这个世界的机会。
那段时光,他内心空落,整夜辗转难眠,耳畔只有街头车流嘈杂的轰鸣,而后又逐渐归于宁静。直至少数车辆的启动声夹杂着人声响起,这才预示着晨光的临近。
他并未如李慎之般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,固然怀有激愤与挫败,但根据其日记所述,他从未在灵魂深处经历裂痕,其独立性贯穿一生。
他不过请求对撤职一事进行复核,却遭到了拒绝,得到的答复仅以六个字概括:“此事已妥善解决”。
顾准于1940年告别上海,投身于新四军的行列。该照片拍摄于1942年3月5日,地点位于江苏阜宁县的东坎乡。
二
朱学勤(知名学者、历史学家,现任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)曾提问:“在那个时代,知识分子群体中不乏道德热情与思想胆识,但无人能如顾准般行至极深处,挖掘至极致,这是为何呢?”
顾准并非天赋异禀,他的思想是循序渐进地构筑而成的。你似乎能够目睹他一根一根地从脑海中将认知的基石逐个抽离。这正是他令人敬佩之处——因为这意味着这样的探索之路,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踏足。
刚从高位退下时,他的思维仍保持着较为正统的姿态,是一位典型的体制内培养的个体。他将自己命运的起伏归结为“遭人陷害”,未曾深思过更深层次的原因。他回首往昔,对当年身处高位时的自负感到一丝好笑,将其戏称为“小职员哲学”——不过是笼统地汲取了一些报刊杂志的碎片知识,却如同才子般盲目行事,遇到契合之处便一头扎进去,不合时宜时则不幸遭遇挫折,对于思想的精深钻研,当时的自己确实做得不够。
这似乎也是许多闲赋在家的朋友们常有的思考,并无特别之处。
历经一月之隔,他购置了若干本初等几何、代数、微积分等书籍,投入数学学习的海洋。于阶级斗争与政治风云之外,他发现了另一片广阔的天地,试图在其中沉浸于脱离尘世的理性思维。直至1955年进入中央党校之前,他将所有的业余时光都奉献给了数学研究。
他接受过西方经济学教育,因此很快便能掌握其精髓。对于数理逻辑,他充满了狂热的喜爱,以至于全然沉浸其中。夜深人静时,不幸受寒,最终患上了急性肺炎。
然而,他很快便超越了单纯对三角尺与圆规的痴迷,他宣称:“逻辑固然是一种工具,然而在探索经济学的奥秘时,深入研究历史同样是不可或缺的。”
他投身于西方史与中国史的探究,而英文则成为了他另一项至关重要的工具。凭借它,他成功地跨越了当时束缚知识分子的思维藩篱。恰逢中央党校学术发展的黄金时期,尽管书籍资源有限,他仍能直接阅读到凯恩斯与斯密的著作原貌,更亲自着手对《资本论》进行翻译与改编。
朱学勤说,后来,那批知识分子未能攀登至顾准所达成的成就高峰,症结在于“知识的边界与逻辑的局限束缚了他们的前行步伐”。
知识务实,逻辑求真。
但我有疑问。在那个狂风骤雨的时代,他竟能在疾风中稳如磐石,仅用双手紧握那两颗石子,既不被狂风卷走,亦未沾染一丝尘埃。顾准曾言,那一年间的历练,让他养成了“研读历史”的习惯。此习惯之益处,便是自己学会判断。
一旦养成习惯,它便会自发引领人们踏入未知的领域。
顾准(右一)战时
三
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无所作为,亦无济世之心时,功利之心便会随之消散。此时,他便会以“不顾一切”的态度投身于阅读,认真作笔记,全力以赴,运用笨拙的方法,以期拨开思想迷雾。
1956年春季,他开始质疑凯恩斯为资本主义制定的疗法是否可能失去效力。
我曾在笔记中写下自己的看法,坚信那并非事实。然而,苏共二十大所作的报告却并未如此陈述。这不禁让我意识到,我的观点竟与那些美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不谋而合……
他惊愕于自己的念头,低声咕哝:“这难道不是糟糕的吗?”
但无论如何,在逻辑上,他都无法接受计划经济体制的现行规律,这些规律显得过于独断,缺乏传承性,且在逻辑上缺乏严密性。他严厉批评斯大林利用道德规范式的规律来美化社会主义经济,吹嘘其理论,实则粉饰太平。在他看来,这套理论体系似乎注定将走向崩溃。
数日之后,在中央党校举办的研讨会上,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,意欲将这一见解公之于众,与同仁们就价值规律之功能进行一番探讨。当时,我国计划经济体制已步入全面实施第四个年头。
“这题不用讨论了吧。”学员说。
他只好收起来了。
上海市财政局局长顾准发言
他目睹了那条显眼的红线。他在日记中自省道:“然而,我必须停止继续下去,否则将引发诸多问题。”也有颓唐之感,“安享家庭之乐,心满意足于几间屋舍,攒些积蓄购置一台收音机,老年时便在黄山结庐而居,就此安度余生吧。”
张爱玲在审视曹雪芹增删十年间的记录时,不禁发出感叹,称其为“天才的横剖面”;而我在翻阅顾准那两年的日记时,亦有着类似的感触。
在这横剖面图之中,我们得以窥见,人的心灵与头脑并非与生俱来,而是通过不断磨砺,逐步强健起来的。
7月3日,他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,再次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条“出毛病”的道路。那篇文章的撰写过程,是他平生所经历中最艰辛的一次。他反复推敲、修改,每一次都更加凸显了价值规律的重要性,直至明确地与之对立,与一切经济工作中“政治挂帅”的指导方针形成鲜明对比。
他毅然推开马克思所提及的“地狱与科学交汇之门”,自那刻起,任何胆怯与迟疑都将被彻底摒弃。
推门而入,他的目光已洞悉未来之景。1964年,他着手进行翻译工作。托马斯·熊彼特的杰作《资本主义、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》,里面有一句话:在缺乏民主法治的群体环境中,道德的约束与文明的思考方式或感知方式似乎瞬间消弭,……让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些众所周知却无人愿意直面、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……
他精确地预言,“我国政治氛围的显著转变预计将在明年开启”。
“于屋檐之下避风挡雨,务必确保安然度过。”他如此笔录。
顾准的读书卡片
四
“洞察而非愤激,方能洞察并记录更多。”他在日记中如此记载。
在河南商城的劳动改造中,他因腰部不适,手持短锄作业。有时,他不得不屈膝跪于泥泞之中,以双臂之力支撑起身体艰难前行。双膝因摩擦而伤痕累累,臂膀红肿不堪,手掌更是血肉模糊,以致于难以握笔。但他写道,正是在这种特定的环境氛围中,我们才得以有机会深入研习我国的农村经济课程。
早已不穿背带裤了。他的新职责是拾取粪便,饥饿迫使他的粪便收集量日渐减少,他不得不站在旁人身边,耐心等待他们完成排泄。衣物上沾满了粪便,在这样的环境下,他甚至无需工具,只需“徒手”拾取即可。
在连续数日每日15至16小时的高强度劳作之后,他在日记中对自己进行了冷静的反思,总结道:“充足的劳动力是建设过程中的关键要素,此方法不失为一个良策。此类队伍通常具备较高的军事化水平,其工作效率远超普通民工。所谓‘政治挂帅’,实则是指运用政治手段来实现经济目标。”
1959年河南秋冬在劳动队,每日的餐食仅限于红薯叶,然而在他眼中,这样的日子却仿佛是天堂。他的日记里,大量文字记录了他每日搜寻的食物,甚至包括所偷之物。他的内心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卑微之感,不禁感叹:“人竟至于此,变得如此下流。”
在“哀鸿遍野”的饥荒肆虐之际,他已无暇再去像1956年那般,为个人的命运愤懑不平,甚至感慨亦不复存在。他的日记中,记录下了所目睹的浮肿、死亡以及人相食的悲惨景象。
他剖析历史必然。“遭遇旱灾之后,我们毅然决定向地球发起挑战。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,这似乎是一种必然的趋势……除了通过减少农村人口来改变仅能糊口的生计状况之外,难道还有其他途径可行吗?”
当我翻阅至此,心中不禁疑惑,他这般的冷漠与冷静,是否源自斯宾诺莎那对历史的独特见解?“不歌颂,不苛责,亦不感遗憾,仅求洞悉与认知。”。
然而,翻阅数页之后,他忆起撰写此段时,心中阵阵剧痛。
这句话像针扎。
或许就在这一刹那,我彻底领悟了他的心意——他探索世界的初衷,并非追求知识分子式的智慧满足,亦非为了“献祭于神”,更非意图向他人证明自己正确。他所进行的每一项研究,每一次的幻灭与重塑,皆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那些真实而鲜活的个体。
还有我们后代。
他固然心中充满愤怒,但他并未选择逃避,亦不打算装作无动于衷的旁观者。他仅仅是以愤怒为出发点,踏上了前往远方的道路。
他对于哀鸿遍野之际仍尽力求生的景象深感羞愧,然而,他坚称必须保存自我,“毕竟,我理应记录下这个时代的历史,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经验教训。”
“大声说话,当有此机会”,他写道。
1960年1月,他肩挑行囊,踏上了归途,“自此,我步入了城市生活的篇章。回顾1959年的秋冬之际,厉行上调政策,城市供应或许会相对顺畅,然而在这片农村,情形却截然不同。”
他再次挥毫,字里行间流露出“心头阵阵剧痛,难以抑制!!!”的强烈情绪。
顾准1961年10月于八达岭
五
自1966年9月起,直至1968年8月监管措施启动,我采取了以下几项措施:(一)将书架上曾经研读过的历史典籍重新细读一遍,并深入研读了乾隆帝御批的《通鉴》;(二)系统地研读了马克思的二十余卷全集、《资本论》的三卷以及其他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,同时阅读了所有与马恩相关的其他作家作品,期间摘录了约二三千张笔记卡片;(三)对资产阶级经济学进行了系统学习;(四)为了准确理解他们的观点,我花了四五个月的时间,复习了代数,并学习了微积分和线性代数,后者仅是初探;(五)鉴于过去的经验,我认为翻译是深入阅读的绝佳方式。因此,在研读了一系列资产阶级经济学著作后,我着手翻译了乔安·罗宾逊的《经济论文集》第二卷以及约翰·密尔的《政治经济学原理——及其在社会哲学上的应用》。前者已全文翻译完成,后者已完成第一卷的四分之三。总计,翻译文稿已达到约四十万字。随着1968年8月监管工作的启动,我不得不暂时搁笔。
所以,面对红卫兵要求书写罪行交代之际,他于大字报上仅以“读史”二字概括。贴在墙上。
红卫兵追问,他回答。“近期,我并未有所作为,仅是翻阅了些许史籍,以此作为我的简要汇报。”
事后他对张纯音(顾准,曾于中科院经济研究所共事的同仁与挚友)说:“这无疑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阶段,置身事外,仿佛穿越时光,审视着历史的画卷,见证着中国未来的走向!”
他从未有意追求玉石俱焚的境界。在劳动队那段时光,他在日记中也曾倾诉,为了减轻折磨,自己不得不卑躬屈膝,强颜欢笑,直至身心俱疲,对于困苦与厌恶之感,痛苦至极。
然而,他始终坚守着自我设定的底线。在“文革”初期,他来到了河南明城,外调人员要求他撰写材料,以揭露某人昔日与国民党的关联。顾准回应称,对此事一无所知。随即,对方给了他一记耳光。他坦然承受,将脸颊主动伸向对方。对方连续挥出十数记耳光,最终力竭而止。
吴敬琏一同下放(著名经济学家)“我仍清晰记得,在那次毫无来由地指责他‘偷奸耍滑’的‘地头批判会’上,他面对如雨点般密集的指责,挺起胸膛,高声呼喊‘我就是不服’,那副不屈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。”
他承认自己曾是受批判的异类和持不同政见者。当他从劳改地重返家中,他的开场白便透露了这一态度:“我就是那个与三面红旗背道而驰的人,难道还有谁比我更反动?”
他不接受道德污名。
“既然如此令人作呕,何须留存?”
楼肇明(著名散文理论家,曾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图书室主任)我曾与顾准对弈,对他的个性颇感不敢苟同,“特别是在复盘之际,他总会指手画脚,评头论足,对我的失误和失算尤为挑剔。纵然我在棋局中获胜,却依然被他毫不留情地指摘和训诫。他明明输得心服口服,却宛如一位真正的胜利者。”
此后,他听闻顾某拥有一部中英文对照的《圣经》。某日,他于翻阅之际,不幸被军宣队的参谋瞥见,随即遭到了一番斥责。“马克思曾言,宗教乃民众的精神鸦片,你岂能阅读此类著作?”
数日后,顾准手捧《共产主义运动中的“左派”幼稚病》一册,向那位参谋请教:“列宁提到修正主义者‘为了一碗红豆汤舍弃了长子的权利’,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呢?”
顾准问,参谋无言以对。此故事源自《圣经》。若不阅读《圣经》,则难以真正领会列宁的思想。军宣队的人员自此刻意地避开顾准,即便目击他翻阅书籍,亦选择绕道而行,以避免出现尴尬局面。
楼言自那时刻起,他方始领悟顾准所言:“归根结底,于旁观者的眼中,那些受监管者仿佛非彼等自身,而是监管者自身。不屈服,不认命,甚至于将逆境转化为胜利,逆转了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境地。”
六
中国的知识分子,历经重重磨难,步入八十年代之际,我们开始深刻反思,回归到巴金所倡导的朴素真理:“若无神明,亦无野兽,世间皆为人。”
存在着一种必然的规律。然而,这一“图式”并未摆脱宗教的气息,它并非仅仅是为了探索自然界与社会历史的奥秘,不断深化我们的认识,而是寻求构建一个世界图式,进而奠定目的论,以及一系列涉及必然与自由等伦理观念的理论体系。
他认为,“所谓的绝对真理,不过局限于神界,抑或是神界的投影”。
此类智力上的追求,绝非屈从于世俗权力的人类心智所能孕育而出。
他引用普罗米修斯之口述:“直言不讳,我厌恶所有的神祇——这正是哲学的本质所在,哲学的至理名言,旨在对那些未能将人的自我意识尊为至上神明的诸神进行批判。”
这正是他的信念——人的自觉性乃至高无上的神明。
凭借这种彻底剖析事理的逻辑思维,谎言将无处遁形,屈服亦成为不可能之事。
《顾准日记》
七
汪璧,他的妻子,本名方采秀,与他在携手投身地下革命的道路上步入婚姻殿堂。当时,他年仅十九岁,而她则是二十岁的青春年华。二人历经流亡,共同书写着抗争岁月。在他那饱含深情的笔下,笔名“怀璧”常常出现,寓意着对爱人的无尽思念。
他是她唯一倾诉对象。
自他卸任以来,我向她倾诉了几分落寞之情,她便建议我投身于书籍的海洋,以此驱散寂寞。她的话确是真理。
每逢周六,她便会精心挑选一册小说,娓娓道来,而他尤为钟爱《安徒生童话》。
她出差,他日记记“闷闷不乐”。
自他被打成右派并被下放到商城,生活的艰辛便接踵而至。
“接到秀信,言辞略显机械,自踏入商城以来,这是首次于深夜时分低声哭泣。”这话让人心碎。
她慷慨地将自己的40元生活费借给了顾,而她所领的工资则悉数用于抚养五个孩子以及照顾一位老人。
他铭记着那段唯一的忘忧时光,那是在雨雪交加的凌晨四点半,他正站在外厨房中添柴烧火。火焰熊熊,带来了一种幸福感,一时间,脑海中原本想要记录的思绪都似乎消散无踪,仿佛完全沉浸在这份陶醉之中。
1966年,他遭秘密拘禁,自述道:“我在狱中的态度显得尤为固执,甚至到了至死不渝的地步。”他是我国唯一一位两次被划分为右派身份的人。
他的母亲如今已年过八旬,在室内不停地反复念叨着:“为何我还不能离世?为何我还不能离世?”
他返回关押地后,便将母亲送至山西妹妹的家中。在即将离去之际,他的母亲那目光如炬,凝视着他良久。
那是母子诀别。
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小年夜,妻子提出了离婚,他毫不犹豫地应允了。自那以后,他的心脏便开始出现了问题。
汪璧
方采秀在致家人的信中提及,若能成功摘去帽子的束缚,她将毫不犹豫地与丈夫重拾婚姻的誓言。对此,顾准怀抱着近乎迷信的期盼。在周口店里,他备受煎熬,痛苦之情难以言表。刀盒碎镜,谶言应验。。
他依旧每周向妻子寄去一封信,而她则不厌其烦地逐字逐句地阅读,却不再予以回复。他们曾商议过,为了孩子的福祉,宁愿让他们误以为父亲有所过失。
他们只见过一次面。
他归家意欲探望亲人,却目睹她满口牙齿尽失,嘴角塌陷,面容病态,极度消瘦。“你还想伤害到何种地步?”她质问道。
他心软,离开了。
冬日严寒,他致信表示欲回取衣物,及至门前,却发现衣物悉数摆置于门外,房门紧闭,任他久敲亦不开。临行前,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存折与粮票塞入门下。
返回单位后,他接到了一份由四个孩子共同签署的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件,同时,他们的户口和粮食供应关系也一并移交了过来。
他在日记里写:自那之后,即便每月寄来的粮票字迹,也已渐行渐远,不复可见。我对他们的思念愈发浓重。
1969年,他心有预感,深知妻子可能遭遇了不幸。他向组织郑重承诺,无论她是否已逝、疯癫或病重,这些都不会影响她的改造或下放。组织向他透露了真相,然而却告知他:“她的死期、死状、遗言,一概无从知晓。”
汪壁之所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,乃是因为五年前,她被揭露曾协助一名“反革命分子”销毁重要资料。她将他的全部手稿浸泡于水中,揉至破碎,继之倾入马桶,任水流冲刷。资料数量之庞大,竟导致整栋楼的下水道系统堵塞。类似的行为,在解放前的革命岁月中,她也曾为他实施过。
他所能获得的唯一慰藉,或许是他终身未曾知晓,汪璧竟是以饮用消毒用的来苏水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其死状之惨烈,令人不忍目睹。
她的遗书中仅留下了一行字:“协助反革命分子销毁资料,罪孽深重,死有余辜。”
她未留遗言给孩子。儿子言道,她之所以选择离婚,实是出于对孩子的考量,内心深处的痛苦难以言表。在正式提出离婚之前,她曾一度萌生过轻生的念头。
唯有顾准洞悉:“她已是力不从心,实在支撑不下去了……”
他写得知噩耗,我匆忙前去打来饭菜,刚吃了几口,悲痛之情油然而生,泪水夺眶而出,我伏在饭盆上,放声痛哭。然后他写“尽管如此,我还是强忍着情绪,尽力将饭吃完,因为我要活下去……”
在随后的日记篇章中,他的笔触不再如往昔那般汪洋恣肆,个人化的议论和描述鲜见踪影。仅记载了三次从梦中“痛哭惊醒”的经历,每一次都与对妻子的追忆相关联,“此生所有的欢愉,无不源于她的赐予”。
据骆耕漠经济学家,前国家计委副主任回忆:“往昔,顾准经济紧张,却购置了一盏配备双绿玻璃灯罩的双头台灯。江明好奇地询问他为何选择这种款式,他却缄口不言。直至后来,我们方才领悟,此举是为了缅怀已故多年的汪璧,仿佛她的身影仍陪伴在顾准的桌前。”
他后览《茵梦湖》,书述一人因失去心爱之人而孤身老去,读至动情之处,泪水潸然。归还书籍之际,仍念念有词,道“哀而不怨,哀而不怨”。
吴敬琏说,即便是在生命的尽头,他仍向我轻声吐露:“他一生只钟爱过一人。”
于他身上,我才深刻体会到了胡适先生所言:“爱情的代价是痛苦,爱情的唯一出路便是忍耐痛苦——此语亦适用于爱国之心与学术追求。”
临终之际,他签署了认罪书,泪水不禁夺眶而出。他坦言,这对他而言乃是一生之耻,然而,或许此举能对孩子们的未来境遇有所改观。
仍是1974年。他的子女在他弥留之际拒绝前来探望,"在狂热的事业追求与对顾准的深恶痛绝之间,父子之情似乎已不复存在"。
12月3日凌晨,他因大风雪去世。“我已宽恕了你们,期盼你们亦能对我谅解”——这便成了他留给孩子们的最后一句话。
我的妻子汪璧、顾准的母亲顾庆莲,以及顾准本人;前排则是:次子高梁、幼子顾重子、次女顾秀林。
八
顾准的孤独并非源自境遇的凋零——在落寞之中,尚能孕育出幻梦或是对未来的憧憬。他的孤独,源于在认清了绝境之后,心甘情愿地选择留驻其中。
他曾是理想主义的化身,然而,在洞悉理想主义演变为专制主义之根源后,他仿佛在心灵深处经历了一次自我毁灭的洗礼。
那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激战,当一个人对曾经深信不疑的事物丧失了敬畏之心,他将面临巨大的思想困境。从“诗意的理想主义”转向“冷静的分析”,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。他自比托尔斯泰笔下的列文,形容自己“因无信仰而感到迷茫,无所依托”。
但是他克服了。
这种超越并非源于简单的仇恨与绝望,而是建立在认知、推理与批判之上。真正的批判,是对那些曾深信不疑、为之倾注了毕生精力的信念与理念进行剖析。
同时,批判并非等同于“独断专行,肆意诋毁,彻底否定”,实则是对所有价值进行重新评估,“它能够承继并吸纳一切优良元素,亦能有力地辩驳并摒弃一切错误观念”。
他正如朱学勤所言,“夜幕低垂,如同一块厚重的磐石,而那盏孤灯,宛如豆粒般微弱,我在思想的深邃隧道中独自前行,奋力挖掘。”
他屡次指出,中国民众由于缺乏耐心,不愿深入探究根源,故而,“中国虽拥有天赋异禀之才,却缺少在科学领域系统性的、稳步前进且不断进步、不回头的持续发展。中国人擅长整合,却往往是基于不充分的资料而进行的概括。”
1974年,顾准与其胞弟陈敏之(右)一同置身于北京中科院经济研究所的院落之中。
他无著书机会,仅与弟交流。(陈敏之,享誉经济学界的杰出学者,曾担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之职)在通信之际,以“热恋般”的炽热情感,挥笔写下密密麻麻的笔记。以他那种“刨根问底的愚钝憨厚”态度,创作了《希腊城邦制度》和《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》两部作品。正如吴敬琏所言,他所有研究的最终目的都归结于探讨“娜拉离去后的路在何方”——在无产阶级革命之后,政治与经济将走向何方?
当时,文化大革命尚未落幕,他已步入暮年,疾病缠身,濒临绝境。他自己心知肚明,无人愿倾听一位老人的低声细语,然而,他仍执笔写下:学术自由与思想自由构成民主的基石,它们并非民主存在的衍生品,而是独立于民主的固有价值。究其本质,民主仅是一种手段,其根本所在乃是对进步的追求。鉴于权威主义对进步的压制,它与科学精神格格不入,因此,民主便成为不可或缺的实施途径。唯有科学精神能够确保人类的持续进步,唯有科学精神能够摧毁权威主义及其所赋予的民主的幻象。
凭借直觉固然可以进行批评,然而,顾准式的批判,却如同撬动裹挟着理想光环的绝对真理之基石,这股力量足以彻底摧毁其存在的合法性。
这正是顾准之力的所在,那是一种深究事理、逻辑至极的力量。
贝多芬室内乐中不断萦绕的旋律:“难道非这样不可吗?非这样不可吗?”
顾准所著《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》一书的部分手稿,原本系其与胞弟陈敏之之间的通信往来。
九
他曾于三里河的中科院大楼内任职,这才得知他与我居住地相隔不远。然而,现今那处的门卫对顾准其人及其曾居之处竟一无所知。
他的骨灰,一半洒落在我家附近的河畔,那是一条他晚年时常徘徊的河流。他那时的身影,依旧穿着背带裤,头戴着一顶由旧帽拆卸下来的白布衬里,至于缘由,无人知晓,亦无人探询。我揣测,他或许是在为逝去的妻子默默守丧。
在这条河流之畔,他思绪暂得安宁,而当夜幕降临,他孤独归去之际,那心中涌动的应是何等的失落与哀愁?
无数次挺直腰杆,望向窗外的河流,我总会想起顾准。若他身处一个相对安宁的时代,拥有一张书桌,他将能够成就何种辉煌?
知晓了他的存在,人们便不再敢妄自尊大,亦不再有权轻视虚无。他早已言明,历史不容许任何人抱怨。
但知晓他,犹如王元化。学者、思想家、文艺理论家言及此,你恐怕再难寻得内心的宁静。“一旦作者将诸多问题抛出,它们便如影随形,无法摆脱。这些问题激发你的思考,促使你进行自我反省,并对你那因习惯惰性而深植脑海的固有观念进行审视与检验。”
我最深切的感悟,源于他对人类不断前进的信念。临终之际,他对吴敬琏的嘱托仅言“守时待机”——“终将迎来变革,届时务必有所备”。
改革开放后,“顾准彻底重塑了我的整个人生轨迹。”
十年后,随着顾先生的离世,他的子女们终于得以一睹由他生前日记及通信编纂而成的珍贵书稿。
“在这个世界上,每位孩子都只有一个父亲,那么,我们是否曾为这位父亲付出过什么呢?”顾准长女所述:“我们为何普遍怀有炽热的爱国情感,甘愿为超越个人与家庭的宏大目标付出不懈努力,却长久以来似乎走入了误区?……症结在于,为何我们所遵循的价值观无法融入新颖的、可能更具科学性的理念?究竟哪些部分需要审视和革新,以防止未来对家人乃至社会犯下错误?”
作为顾准的子孙,我们敢于直面这些挑战,方才不辜负他的精神,也才能自信地宣称,数十载岁月流转,时代确实是向前迈进的,不过是两岸的猿猴空自哀鸣罢了。
顾准坚决抵制对任何人进行神化,他的理论亦非无懈可击。然而,在未来的岁月里,对一个人的评价将不会仅仅以他们的得失与功过来简单衡量。
遇罗克说过,所谓的不朽,实则在于在子孙后代的内心激起强烈的共鸣。
顾准简介